奶奶

奶奶身体还好，但心态不好。健忘、固执，自闭，悲观。她几乎没有什么盼头了。她觉得活得失败，活得不好。她觉得如今脸上无光。她说：

我最痛恨别人，半熟不熟的人见面，跟你打招呼，问你家里近况怎么样。我很生气，简直想骂回去。可是你骂了吧，人家觉得你是神经病。可是我要怎么回答呢？我这两个儿子，一个工作都丢了，一个身体又那样不好。

我命苦啊。我从小家里穷，也没人管我。13岁就出去工作养活自己了。跟了你爷爷，过的都是苦日子。他一个月三十四块五角钱，二十块钱给他爸妈，雷打不动的。家里饭都吃不起了，也要给。剩下十四块五，十块钱给我，他留四块五。抽最差的烟，走得那么早。

我要管家里所有事。他什么也不管啊，一日三餐，他妈，两个儿子，去河边洗衣服。我还要上班。我每天都好累。

好不容易，日子稍微好一点了。他又走了！我那时简直恨他。

别看我现在这样，现在是我最轻松的日子。共产党给我发钱。所以我说，感谢共产党。我拿自己的钱，过自己的日子！就是记性不好。人活到连自理能力也没有了，还有什么意思。跟你爸说好了，到时候我死在这间屋子了，就火化。我都看得开。

死！我听到就眼泪直湍湍地流。奶奶说，不说这个了。她也抹眼泪。

奶奶一个月领三千多退休工资，自己省吃俭用，只花得了一千多。剩的，存在那，每年寒暑假我和妹妹去看她，她发给我们。

我说爸爸，你帮我把钱退给她。

爸爸说你拿着。她自己花不完，这钱不给你们，她拿着有什么用了？给了她安心。

我走的时候，她送出屋子，送到楼梯口。

我走远了，爸爸说，你回头再给奶奶挥挥手，你看她在阳台上看你呢。

我转头看到一簇花白的头发，远远的，很小。

能不能不要有离别呢？